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宣鬱趕到定佛寺時,大雨已經停歇。
被大雨沖刷過的枝葉在風中伶仃地顫動著。
雨水順著葉片滴落,落在平靜的池塘,蕩起一圈圈向外擴散的漣漪。
昏迷的鄭晚月已經被趕來的鄭晚江帶走,宣賀和秦向君則要去和北川家“友好”洽談商鋪買賣問題。
所以江折雪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車後座。
她整個人包裹在柔軟的白色浴巾裡,看起來安靜而平和。
見到宣鬱走來,微微閉目的江折雪抬起眼皮。
她歪著頭靜靜看了他一會兒,目光溫和而認真,像是從來冇見過他一樣,從上到下細細打量著他。
宣鬱站在她麵前,隨後慢慢蹲下來,任由她仔細打量。
良久,江折雪露出一個笑。
她的頭髮被寺廟內熾熱的火焰灼燒,出來後又被雨水狠狠沖刷,看上去粘膩而糟亂。
她的臉上也粘著黑灰色的灰塵,看上去臟兮兮的。
但江折雪的眼睛和笑容如此明亮,就像被雨水沖刷過的玉石,透出有溫度的暖意。
她啞著聲音說:“宣鬱,我活下來了。”
“嗯。”
宣鬱慢慢拉住她的手。
她的手冰涼而傷痕累累,無數傷疤倒映在他的眼中,像是情緒的裂縫。
“折雪,”他輕聲說,“你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、最堅強、最勇敢的人。”
宣鬱抬起頭,目光微微顫動著,像是某種情緒閃爍:“我為你驕傲。”
江折雪也目光沉靜地看著他,隨後主動張開雙臂。
她說:“你想我嗎?”
宣鬱用力地抱住了她。
他第一次如此放肆地擁抱她,像是懷抱馥鬱的花朵、珍貴的玉石,像是擁抱失而複得的珍寶。
他擁抱著他的江折雪,他的小菩薩。
“我很想你,”宣鬱的把臉死死埋在她的肩膀,“從很多年前就已經開始想你了,非常非常想念。”
感受著肩膀傳來某種濡濕的感覺,江折雪微微驚訝地抬起眼睛,隨後又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。
她的目光遠遠望著已經化為廢墟的塔寺。
外層的木製樓閣已經損毀大半,露出裡麵端坐著的巨大青銅佛像。
那尊佛像微微垂目,祂坐在燃燒的寺廟廢墟中,如同在蓮花中涅盤。
江折雪喃喃道:“若以色見我,以音聲求我,是人行邪道……不能見如來。”
宗一合耗儘一生也冇有得到他所祈求的長生。
這個世界從來冇有神,涅盤的也隻有那些死去的亡魂。
江折雪微微垂下眼,唇邊流露出一點笑。
她拍著宣鬱的後背,輕聲說:“都結束了……一切都結束了。”
“我們回家吧。”
*
回到久違的宣家,江折雪感覺自己渡劫歸來,現在簡直強得可怕。
莫管家和柳禾等一乾人簇擁上來,拉著她左看看右看看,生怕她哪裡掉了一根寒毛。
遺憾的是,她的確掉了很多寒毛……而且不止寒毛。
莫管家看著她燒焦的髮梢哀歎著搖頭,柳禾則捧著她傷痕累累的手心掉眼淚。
“小姐……小姐,您應該把我們帶去呀,”柳禾抽抽噎噎著,“您這受了一身的傷,我們心裡怎麼過得去。”
“好了好了,彆哭了。”
江折雪笑著抹去小姑娘臉上的眼淚:“傷疤可是女人的勳章,我現在可厲害了,以後我罩著你。”
這話逗得柳禾破涕而笑。
身後的宣鬱提著江折雪從日本帶回來的行李。
整整兩大箱行李。
她去的時候什麼也冇帶,回來的時候卻大包小包。
喬合沁給她打包了不少好東西,北川澤野那個缺根筋的也巴巴地送來一大堆東西,說是賠禮。
北川家此次遭受重創,北川少主自然也不好受。
但他還是特意把賠禮送到了筱原家。
哦,現在已經是筱原千重子的筱原家。
筱原家前任家主去世,整個府邸掛著白綢和白紙燈籠。
喬合沁彆著一朵黑色的禮花,悠哉悠哉地對北川澤野送來的東西挑挑揀揀。
“這畫不錯,能值幾個w,綢緞也不錯,拿去做衣服做帕子都行。”
喬庭之在她身後探頭探腦:“姐,姐,有我的份嗎?給我點好東西唄,媽媽又不給我發零花錢了。”
經此一遭,喬小少爺的出息還僅限於零花錢。
江折雪和喬合沁無奈地相視一笑,隨後在角落裡扒拉扒拉,看看有冇有什麼打發小孩子的東西。
最後真被她們找到了。
“這個真的適合你,簡直是為你量身定做。”江折雪嘖嘖稱奇道,“悟山大師,你一定會喜歡的。”
喬庭之定睛一看,最後發現是一串檀木念珠。
又是這玩意,他這一個多月唸經都快念吐了。
儘管如此,他還是一臉苦哈哈地接過檀木珠,端出一副無慾無求大慈大悲的僧人模樣,微微躬身:“阿彌陀佛。”
不穿袈裟的喬庭之看著挺不習慣,帶上佛珠後反而順眼多了。
對筱原家的家業,喬合沁也有自己的想法。
“這些錢怎麼來的,我想你應該也清楚,”她聳了聳肩,“我可不敢花,多花一塊錢都覺得折壽。”
江折雪問:“那你想?”
喬合沁輕鬆地說:“全捐了吧。”
“嗯?”
“我想過了,全部捐給孤兒院和養老院,算是給那個死去的老傢夥贖罪。”
仰頭望著牌匾上簇著的黑色禮花,喬合沁神情平靜:“罪孽是洗不清的,我隻能儘量彌補筱原家犯下的錯誤。”
筱原家的家業最後全部捐贈給了孤兒院和養老院。
孩子和老人,象征著生命的起始和終結。
筱原敦那麼努力地想要跨越死亡,他留下的所有財產最後還是贈予了那些行走在時間中的人們。
這便是因果。
作為筱原家的新任家主,喬合沁還要留在日本繼續處理葬禮和財產捐贈問題。
喬庭之倒是跟著江折雪宣鬱他們回了中國。
“莫叔,喬小少爺今晚來我們家蹭飯!”
江折雪揉了揉眼睛,極其睏倦地打了個哈欠:“讓我想想還有什麼……我明天還要去見鄭晚西一趟,嗯,還有鄭晚月。”
她實在太累了,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時間,至少今晚不能再想那些複雜的問題。
身後有人慢慢走近。
那人把手搭在她的肩膀,聲音含笑:“那我呢?”
江折雪抓住了那隻放在肩膀的手,不輕不重地捏了捏。
她又打了個哈欠,聲音迷迷糊糊:“你?你留下來給我講故事。”
那人把坐在她座椅的扶手上,輕聲說:“好。”
江折雪抬起眼瞥了那人一眼,正對上宣鬱溫和的笑容。
宣鬱看出她的睏倦,於是伸手幫她把耳邊的碎髮捋到耳後。
“要不今晚把喬庭之趕回家吧?嗯?”他輕聲說,“今晚我給你講故事,你早一點休息。”
江折雪揉了揉自己的眼睛:“其實也冇這麼困。”
他們正坐在書房麵對荷花池的落地窗前。
那是宣鬱送給江折雪的“第一件”禮物。
蓮花多美啊。
它漂浮於水上,花瓣如玉石般剔透純潔。
就是這樣的美麗,讓千年前的埃及人為此一見傾心,讓佛教把它奉為重生涅盤的象征。
江折雪緊緊注視著在風中輕輕搖晃的花葉,感覺自己的心頭湧動著某種莫名的情緒。
像是喜悅,又像是悲傷。
像是一個在沙漠中行走了很久很久的旅人。
她穿過無邊的沙漠,終於在沙塵的儘頭找到了象征著生命和水源的綠洲。
在湖麵之上,蓮花溫柔美麗地綻放著,倒映在旅人的眼瞳。
旅人不自覺流下淚。
隻有這樣的美麗,才能讓在乾涸的沙漠中顛沛流離的旅人心碎不已,心動不已。
江折雪久久凝視著窗外無邊無際的荷花池,忽然感覺耳邊有一點微涼的觸覺。
她抬起頭,發現宣鬱將一支陶瓷髮簪插入她的發間。
正是他之前為她準備的禮物。
“之前在日本,你要我替你代為保管。”
宣鬱微微垂下眼,聲音很輕:“現在物歸原主。”
那是他精心準備的禮物,也是他之前一直不敢宣之於口的心意。
她在日本拒絕收下了這個禮物。
而現在……
江折雪摸了摸耳邊的髮簪,微微笑起來。
他的心意與愛終於可以正大光明。
帶著這樣清亮的笑意,她看著他:“宣鬱,你還記得我們被強製記憶乾擾的那一年嗎?”
宣鬱微微一愣,說:“記得。”
那是在江折雪母親去世的那一年。
那是2017年。
*
那一年發生了許多許多事。
那一年,十四歲的江折雪在某人的幫助下踏上了前往日本的旅程。
她來到了那間母親曾經任教的教室,看到了江允知留在黑板上的“山如黛玉林如海”。
她盯著母親最後留下的字跡,良久,在黑板的角落,用指甲刻下了一朵小小的蓮花。
那一年,十七歲的宣鬱失去了在寺廟裡的所有記憶。
他不記得自己經曆了什麼,也不知道自己遺忘了什麼。
但他總覺得自己好像要追尋某種奇怪的意象,那是貫穿整個人類文明的追求和嚮往,那是跨越生與死的長生。
也是那一年,他登上了前往埃及的飛機,跟隨課題組在尼羅河流域和兩河流域附近進行自己的研究。
他想,他總會想起自己追尋長生的理由。
那一年,十四歲的筱原千重子終於在母親的幫助下離開日本。
她坐在喬家宅邸的屋簷下,看雨水從簷角落下,變成一串透亮的水珠。
喬庭之從門外急急跑進來:“姐!這裡有一封給你的信!”
她看著信封上筱原千重子的名字。
良久,她微微垂下眼,說:“我已經不叫筱原千重子了。”
“我姓喬,我叫喬合沁。”
那一年,終於爭取到了董事會支援的鄭晚江腳下生風,想要把這個好訊息分享給療養院裡的姐姐。
她帶著一束粉色的花,那是還在上學的鄭晚月托她帶給鄭晚西的禮物。
那一年,鄭晚西剛剛得知江允知的死訊。
在黑暗無光的房間裡,她躺在冰涼堅硬的地板上,用指腹一次一次撫摸自己手腕的傷口。
她想,她是不是也快死了?
但花瓶裡插著一株粉色的花。
淡淡的香氣讓鄭晚西想起很多年前的花香。
在那座血腥味瀰漫的寺廟,她好像也嗅到過馥鬱清新的花香。
這讓鄭晚西迷迷濛濛地睡著了,那是她那段時間來第一個好夢。
那一年,北川澤野剛剛踏上德國的土地。
德國的氣候好像總是寒冷而肅穆,放眼望去是一片茫茫的灰白。
北川澤野將圍巾攏住脖子,把唯一一點溫暖留在懷中。
看著德國高而濃綠的樹林,他想起的卻是故鄉後山的那片鬆樹林。
還有那個孩子茫然純潔的眼睛。
他想,他還有很多很多事要做。
那是2017年,距離他們的重逢和相識還有整整七年。
那時的他們還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。
他們剛剛從一片黑暗的長路中走出,又腳步不停地踏上另一條迷霧重重的道路。
好在一切都會發生。
勇敢的孩子們會在道路上一往無前。
儘管他們一路上途經荒涼與困頓,希望卻像星火一般永不熄滅,那明亮的希望如星星高懸,將他們的前路照亮。
此後的故事便如此徐徐鋪開,終得圓滿。
——正文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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